茶小葱的呼吸有点重,门外的冷光照进来,摄进那紫亮的眸子,看不出情愫。她多次问起的过往,被他这样不经意地提起,要说心中没有一丝波澜,自是不大可能。可是她能说什么呢?这个答案离她能想到的太远,简直是十万八千里的差别。
她当然不会知道,暮云卿在这个时间与她说起这段过去,仅仅是想与她多呆一会儿——他从很早就明白茶小葱与婪夜之间的感情,但是他稚拙,总觉得相伴便是好,直到魔性发作,他才蓦然清醒,原来并不是这样。他一直想取代婪夜,取代他的位置,站在茶小葱身边。只是等到他清醒,却又惨烈地发现,自己并没有这样的资格。
他的娘亲是魔星。是端极派不能提及的禁忌,也是父亲温柔梦乡里绮丽如轻纱的影子。他在见到她之前,赋予了她千般委屈,万般无奈,可是在渺城之城的那段不长的时间里,这样的幻想就变成了泡影。
她很美,美得不食人间烟火,但是看人的眸子总是十分无情,好像没什么可以勾起她的兴趣。她的眼睛,如父亲过去描述的那么美丽,浑然若天成,但是却少了世间女子拥有的细腻与安静,美则美矣,却永远在灰败的眼底沉淀着一股戾气。
他看她,从一开始,便怀着畏惧。
当然,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这个女人与自己的关系,她的样貌很年轻,说话的声音平平的,没有起伏,她总是牵着一位青衫孩童的手。可是不知为什么,她的牵绊与呵护令他心生嫉妒。她每天将他扔进血池,看他与血池里的魔手搏斗,她根本没有父亲心目中的善良特性,她一直狠戾,残酷得令人发指。她教那青衫孩童杀人越货。从来安之若素。她有个很温婉的名字,阿妍。
父亲说过,阿妍曾是世间最美好的女子,是他一生亏待。欺她瞒她,还落到一拍两散。他也曾以为自己的母亲只是端极派门下一名修为平平的低阶弟子,但是入了门之后才幡然发觉。其实不是这样。自己的娘亲与返香真人一样,同是持澜仙子的亲传弟子……
“她有很多阶下囚,却独独只折磨羽族。仿佛带着天大的仇恨。”暮云卿还是靠在窗边,但单薄的身子似乎寻不到合适的着力点,他的肩膀轻轻颤抖,却在茶小葱接口之前,接着说道,“像我这样被关在禁室里的羽族有两个,另一个。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兄弟……”他慢慢地从怀里摸出两片羽毛,嘴唇也跟着抖起来。这样脆弱的暮云卿。是茶小葱从未见过的。
“你是说……麻雀!”那两片羽毛并不像仙鹤尾羽那样整洁光华,但是错落着浅褐的斑纹,看起来十分温暖。茶小葱眼皮一跳,一阵苦况涌上喉间,她永远忘记不了那个眼神单纯清澈的少年,他曾傻呼呼地歪着脑袋,问她“什么是男盆友”,他曾经没头没脑地说过“那我算不算你的男盆友?”他叫她“小葱姐姐”,他与暮云卿一起照顾自己,消除了她在朱雀殿的大部分不适与焦虑。他对朋友好,不知什么叫恶念,对语翠那样腹中藏剑的阴险小人也能推心置腹。她曾以为,这样善良美好的孩子,一定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家,可是却没有。“他死了?”其实已经不需要问,看暮云卿那扭曲而矛盾的表情,就知道了。
这个问题的答案已是唯一。
“他被那个恶毒的女人折断了羽翼,再也飞不起来,她残忍地叫他喝血池里的水,他不喝,便强按着他的头不放。她只让他吃从古墓里挖出来的腐尸,他受不了,就疯了……”暮云卿经历过人世凶险,意志相对坚毅,但从来没吃过苦的麻雀却不行,“我看着他跳进了血池,我想去拉,却被他咬了一口,最后,就只抓到这两片羽毛。”这已经是一条生命的最后。绝食几日的暮云卿没有力气挽回他,反而将自己也拖了下去。
“她为什么要这样做?羽族的阴灵已经散尽,焚音的目的也已经达到,她为什么要这样残忍?”茶小葱抓住了他的衣袖,摇晃间,只看清了雪夜里少年苍白的俊脸上荒凉的一笑。那样惊心动魄的美,却是人间难以消受的惨况。
“为什么?我被她折断了一支翅膀的时候也这么问的。可笑是,她并没有瞒我。也许,她觉得让我做一个明白鬼会更有趣……”
仙鹤一族的故事里,没有那个叫“阿妍”的女人,只有一把剑的传说。暮云卿的父亲说了部分的谎言,而这美丽的谎言恰恰掩去了最可怕的真相。暮云卿的父亲明白堕入魔道的恶果,也一早知道了妻子的身份,他不想把妻子交给仙门处置,又不想看着妻子一步步走向魔道的深渊,他想了一个办法,将妻子的肉身炼化,锁在了逐日剑内。他向外编了一个狗血满布的故事,声称爱妻在产下鹤蛋之后受不了打击,才离他而去的。其实阿妍从来没有离开过,她被自己尽心爱慕的丈夫禁团在那黑暗中,身负着剑灵之职,她委屈,憎恨,心中欲恶成魔。
最终,她接受了焚音的感召,以魔动解开了逐日剑的樊篱结界,并以剑气重创了自己的丈夫。从此,丢了这个恨心的男人,以及那个无辜的孩子。她自然不知道丈夫的心思,也没听说过丈夫对孩子的细细描述,她心里只有恨意,恨到完忘记了丈夫的温柔眉眼。她不愿也不能再回头。
持澜仙子得知爱徒音讯,不惜一切想劝她归返,一直追到渺夜之城附近,却不想被魔兵围困。最后,竟是她一手带大的幼徒,亲手重创了她。
那一日,赤贯星现世,魔尊重临天下,六界大乱。那一日,暮云卿没有了娘亲。端极派没有了唯一可继任持澜仙子之尊的爱徒。
暮云卿听了这些话,终于明白,前面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,便是自己日夜找寻的娘亲。当然,他也明白了返香消极以待的原因。
在山三四年,他从未得到关于这个母亲的一丝一毫消息。听到的。只是传说。他曾经为娘亲的天赋而骄傲,也曾经因为自己是两大天才的独子而自豪,可是,好梦就此破碎。现实分毫毕见。
婪夜曾经笑,笑逐日剑没有剑灵,只是一把死剑。以父亲之能。要觅得新的剑灵又有何难,可是他没有。这把剑是祭品,祭奠他失去的所有。他未必背叛,却不被理由,他不懂解释,终遭怨恨。
这把剑,曾是娘亲的寄体,也是父亲手里最宝贵的东西。
“我不敢相信,这个恶毒的女人。便是我的娘亲,她亲手害死了我最好的兄弟。同我一起长大的兄弟。”暮云卿当着茶小葱的面,缓缓地除下上衣,露了光滑平整的后背,他的肌皮光洁如玉,却在靠进胛骨的地方隆起两点骨突,仿佛没被磨平的糙石笋。这样的骨突,每个羽族的子民都有,暮云卿曾经以为自己没有翅膀,后来才发现,自己只是不能变成鸟类的形态而已。